第十章 胆大妄为
一
自戴岳和张勇从乌克兰获得了“瓦良格”号航母的船主证等法律文件之后,华夏证券公司和东方汇中公司之间的关系,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按照邵淳的说法,这是因为高增厦被迫辞去董事长职务,具有“涉外机关”背景的刘兴元将其取代,东方汇中公司出现了明显的取消合作、摆脱监督的迹象,于是引起华夏一方的警惕和戒备。
与此同时,华夏证券公司总经理助理罗×ד冲”了出来,多次与东方汇中公司进行接触,目的是想把“瓦良格”的船主证要走,遭到东方汇中公司的拒绝,双方关系搞得很僵。
罗××是何许人?他又为什么这样积极参与此事呢?
一年前,根据国家的有关规定,国家安全部门给华夏证券公司派来一个工作小组,一共三个人,组长为罗××。华夏证券公司给他的公开身份是总经理助理。
在邵淳参与“瓦良格”项目以后,保密工作做得很好,除了他和吴宇、刘素红知道有个航母的存在,别人都不知道。
当初是徐增平负责“瓦良格”项目的运作,邵淳只管出钱,别的事情不管。但是在发现徐增平挪用船款,并把他踢出项目,剥夺了他的运作权之后,邵淳就不得不考虑“瓦良格”项目的运作问题了。比如,这么大一条船,将来拖回来,入关手续谁来办?将来把它交给谁?华夏证券公司不过是一个出资单位而已,对即将面临的一系列问题都没有能力解决。
这时邵淳想到了罗××。他对罗××说:“跟你说件事,我买了一条航母……”接着把购买“瓦良格”的来龙去脉介绍了一遍。
罗××说:“你怎么才说?”
邵淳说:“现在说也不晚哪!”他希望国家安全部能把这条船接过去。
罗××很高兴,很快就把分管港澳台的两个局长找来和邵淳见了面。邵淳把“瓦良格”项目的全套资料交给他们,他们表示愿意接收该船,但是这么大的事情,需要回去向部领导汇报。结果很快回话:部长不同意他们沾手此事。很显然,部长知道中央高层对航母问题的态度,不想引火烧身。
虽然国家安全部领导不愿沾手,罗××却不想放手,而且紧追不舍。他几次找东方汇中公司索要“瓦良格”的船主证,都被对方严词拒绝。东方汇中的不配合态度惹怒了罗××。
1999年11月的一天,罗××拿着一个关于“瓦良格”的报告找到邵淳,对他说:“东方汇中公司搞航母是诈骗。”希望邵淳在报告上签字。
邵淳非常严肃地对他说:“你别瞎搞,东方汇中是我请来帮助处理这个船的,并不是他们来诈骗。所有船的后期操作,都是我们一起研究一起定的,人家没有用太长的时间,就把船的主权拿回来了,下一步就是怎么拖回来的问题。人家做了很大的贡献,你怎么能说人家是诈骗呢?”
罗××本来是邵淳比较信任的助理,他可能觉得证监会已经派来了赵大建,邵淳大势已去,就转身投向了赵大建。他把邵淳买航母的事情向赵大建做了汇报,赵大建如获至宝:这回可抓到邵淳的把柄了!立刻上报给有关部门。
二
1998年10月,邵淳被人匿名举报,列举了他“九大问题”,上级派出调查组进入华夏证券公司,对邵淳和公司可能存在的问题进行调查。前前后后调查了一年,“九大问题”均查无实据。
1999年11月,调查组准备结案。在调查组汇报对邵淳调查情况的时候,证监会副主席陈××突然发难:邵淳的问题你们都查清楚了么?
调查组的古树林处长说:清楚了。都清楚了。
陈××说:那他还有一个航空母舰的事情,你们知道么?
古树林等人一下被问懵了。这个事情他们确实不知道。
陈××说:你们查了一年,这么大一个航母都没查出来,还说查清楚了!
随后,古树林找邵淳谈话,问他道:你还有航母的事么?
邵淳痛快地回答:有。
古树林说:我们怎么查不着?
邵淳说:那是子公司的经营项目。我也不是要瞒你们,你查的范围内的事情我都说清楚,就完了呗!
古树林说:你把这件事的经过写一下。
1999年11月14日,邵淳就写了一个材料,大意是:这个事是国家行为,部队找我们,希望提供帮助,我就提供了。
邵淳最后建议,由国防科工委或中船重工或其他部门接管“瓦良格”项目,对该项目加强领导、指导和协调。
调查组将此事汇报上去,有关方面回函称,军方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委托企业和个人购买航母。
这个结果是邵淳没有料到的。这样一来,本来说是“国家行为”的“瓦良格”项目,就变成邵淳的“个人行为”了。那一刻,邵淳感到天昏地暗。
邵淳被金融工委调查的情况,张勇知道一点,但不十分了解。他远在香港,几乎感受不到华夏内部整顿对“瓦良格”项目的影响。有一天邵淳给他打电话,跟他商讨聘请国际评估公司对“瓦良格”进行价值评估的事情。
按照金融业的行规,不管收购公司还是实物,都要估一下值。之前因为这个项目情况特殊,没有做这项工作。
邵淳对张勇说:张总,“瓦良格”的事前期让徐增平给耽误了,最近几个月才有实质性进展。我想了一下,华夏为“瓦良格”已经花了很多钱,它到底能值多少钱,我们心里还没有数,你和戴岳到乌克兰去一趟,找个评估公司估一估,看看“瓦良格”的价值到底是多少。
张勇非常理解邵淳,他为之做出了这么大牺牲的“瓦良格”,连它是什么样都没看到,光看照片,锈迹斑斑,让人心里没有底儿啊!
于是,张勇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去乌克兰联系国际船务评估公司的事情。
就在这时,他意外发现,邵淳停职的事情被香港报纸披露出来了。
1999年12月9日(星期四),香港《东方日报》刊登消息,《华夏三要员突遭撤职》。消息称,中央金融工作委员会与中国证监会上周五突然迳赴华夏证券,宣布取消董事长兼总裁邵淳、副总裁魏必中与王卫国三人的高级管理层人员的任职资格,并即日起撤职,同时决定对邵淳展开停职检查……
张勇看到这个报道,心里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。虽然此前上级就对邵淳进行过调查,但并未撤职。现在“突遭撤职”,说明问题很严重。他把这张报纸剪下来,想告诉邵淳,又一想,这个时候告诉他香港报道他被撤职了,只能破坏他的情绪,就没给他打电话。
过了两天,香港《大公报》又登出一篇“特稿”《邵淳被斥胆大妄为》。所谓的“特稿”,其实篇幅很小,只比火柴盒大一点点:
自华夏证券成立以来即担任总裁的邵淳,可谓近年是非最多的证券老板之一。甚至有传言说,连国务院总理都批评邵氏“胆大妄为”。
一九六六年毕业于中央财政金融学院的邵淳,曾任工商银行张家口市分行行长、总行计划部副主任。八七年时,调任华能财务公司副总经理。由于邵淳得到前工行副行长黄玉峻的提拔,才得以进入总行,甚而负责组建华夏证券。因此,邵淳为夺权而将担任华夏证券董事长的黄玉峻“逼走”一事,亦招致外界非议。由于多名副总裁先后“被整”,该公司人事关系之复杂在行内也恶名远播。
对于外界传言邵淳被调查,他曾发出“我是守法的,华夏也是守法的”的澄清。直至华夏证券传出管理层即将大换班的消息,当时只说邵淳保不住工作而已,可没想到一个星期后,邵氏终要面对接受检查,黯然下台的命运。
这个报道非同小可,张勇觉得应该跟邵淳说一声,就马上给邵淳打电话:邵总,香港报纸发表了一个消息,说你“胆大妄为”。你要注意了。
邵淳在电话里不方便多说,只嘱咐张勇一句话:想法看住徐增平,我拿出去的钱,一分都不能出问题啊!要再出问题,就麻烦了。
当晚,张勇把报纸剪下来,用传真发给邵淳。
- 1999 年 12 月香港报纸报道《邵淳被斥胆大妄为》复印件
中国很多事情都是境外媒体先报道出来的,好像境外媒体比境内媒体消息灵通,或者是境内媒体得到消息也不便刊登吧,只能境外先登,然后再转到国内来。新闻“出口转内销”,也是中国的一大特色,早年新华社主办的《参考消息》就是新闻“出口转内销”的典范。
三
1999年6月,在上级调查组到华夏证券公司调查期间,中国证监会副主席陈××对邵淳说:“我们准备给你派一个助手。”
邵淳说:“这个得有程序吧?我可以向董事会汇报。”
陈××说:“不用,又不是任职,就给你派个助手,不用向董事会汇报。”
邵淳心里清楚,华夏证券是股份公司,你派个高管到公司来,按说应该向董事会汇报,可是证监会副主席说不用,他也顶不住。于是这个证监会派来的助手,就在没有履行任何程序的情况下到华夏证券公司来上任了。这个人叫赵大建,原是国泰证券公司副总裁。
表面上说是赵大建到华夏证券公司“协助”邵淳工作,实际上是上级在给华夏证券公司“掺沙子”。
早在1999年初,邵淳就得到消息,证监会有关领导想把邵淳换掉。华夏证券公司有个女员工,和证监会的人比较熟。有一天,她慌慌张张地对邵淳说:邵总,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你汇报!
原来,头天晚上她和证监会的几个人一起吃饭,其中有证监会主席的秘书。席间说起证券界的情况,有人说到邵淳。据证监会某领导说,邵淳不买他们的账(其实是邵淳不拍他们的马屁),要把他换掉。
邵淳听了女员工的话,哈哈笑道:“哎呀,我干的也不是什么好差事,快点来换!我正累得要命,烦死了,不想干了!”
过了几个月,证监会就派来了准备接替他的人--赵大建。后来华夏证券公司的倒闭,就是从这个时候埋下的隐患。
1999年11月,上级调查组对邵淳的调查基本结束,没有查出邵淳什么问题,倒是对邵淳的优秀品质有了更多的了解。比如公司分房子,邵淳第一步先分业务骨干(当时各证券公司互相挖人,把业务骨干放在第一位是为了拴心留人),第二步再分中层领导,第三步才分公司副总,邵淳把自己放在最后。副总的房子是1.2万元/平方米,邵淳的房子是8000元/平方米,和业务骨干一样。房子的位置和建筑质量都不如副总。再比如发奖金,邵淳给下级定奖金标准,他自己只拿全公司的平均奖。他当时的工资不是年薪,是月薪,税前8000元,税后5600元。
曾经有湖南一个分支机构的总经理,很神秘地提着一个密码箱走进邵淳办公室,把门反锁上,打开密码箱,里面全是现金,说是要给总公司领导发奖金。邵淳大怒:都是总公司领导给下级发奖金,哪有下级给领导发奖金的?这不是胡闹么?拿回去!
邵淳认为: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啊!邵淳派人一查,查出这个人很多问题,马上把他开掉了。这是华夏证券公司第一个被开除的分支机构总经理。
还有福建的一个总经理,送给邵淳两条烟,邵淳转送给了他的司机。第二天,司机把烟退回来了。邵淳很奇怪,以前他经常把别人送的烟转送给司机,从没退回来过。这次是怎么了?
司机说:邵总,你自己看吧!邵淳打开一看,烟盒里面装的是钱!邵淳对司机说:你给他寄回去。一定要通过邮局,要留收据。司机就把两条烟寄回去了。
除此之外,邵淳还严格遵守国家规定,他的家人和家族都不做股票。他有一个观点:该赚的钱赚,不该赚的钱坚决不赚,一个共产党员,赚那种昧良心的钱,失党性,丢人格。
我问邵淳为什么会这样?他说,与多年受党的教育有关,与常年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有关。比如文天祥的《正气歌》,他年轻的时候可以全文背下来: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……
有人感叹:像邵淳这样的好干部真不多啊!
调查组这次来,也查出来一些问题:总公司有个基金部,他们居然有个1500万元的小金库(之前总公司发出的“110号文件”,主要是查下面,没有查总部);另外还查出一个副总经理有经济问题。
上级调查组对邵淳的调查做出初步结论:举报信中所反映的个人经济问题并不存在,但作为董事长、总裁,“负有投资决策失误的责任”。
这个结论对于邵淳来说,无疑是一种道德上的解脱。不犯“谋取个人私利”的错误,就是好干部。“决策失误”不属于品质问题,“失误”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,涉及决策者的知识结构、对未来形势的判断能力,涉及国家政策的调整,乃至某些不可抗力,如亚洲金融危机,等等。调查组按照程序,将调查结论与邵淳见面。邵淳提出意见,并签了字。
当时调查组提出,邵淳要尽快让出一个职务,不能董事长和总经理一肩挑。邵淳也表示同意。如果邵淳的事情到此为止,他还有“重出江湖”的希望。
就在调查组准备宣布调查结果的时候,公司总经理助理罗××从背后捅了邵淳一刀,让邵淳的问题突然“升级”了。
四
1999年11月30日,邵淳得到消息,新的联合调查组进驻华夏证券公司之后就要对他进行“双规”。晚上回到家里,他想,“瓦良格”项目从没和夫人说过,马上就要被“双规”了,得让她知道怎么回事。
邵淳的夫人叫纪根云,他们是大学同学。邵淳来华夏证券公司任职之前,她是华夏证券公司的总经理,后来因为工作太累,身体吃不消,调到别的单位去了。
据纪根云介绍,平时邵淳下班以后,吃过晚饭就钻进书房看书看材料了。那天吃过晚饭,纪根云坐在厅里看电视,邵淳没进书房,在她旁边走来走去,像是有什么事情。纪根云就问他:有什么事么?
邵淳说:还真有个事儿。
纪根云问:什么事儿?
邵淳平静地说:过几天要来个调查组,我可能被“双规”。
纪根云有些吃惊:啊?你怎么了?
邵淳说:我买了个航空母舰。
纪根云更为吃惊:什么?怎么回事?
邵淳把过程简单说了一下,纪根云急了:这么大的事情,你都敢干!这又是政治,又是经济,又是军事,又是外交,该你干么?
邵淳说:是不该我干,但是这事碰到我头上了,我不干,它可能就没有了! 你说我干不干?
纪根云说:那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说?出了事才跟我说!
邵淳说:事先跟你说,这个事还干得成么?你肯定反对啊!
纪根云问:你个人有没有问题这里头?
邵淳说:你想啊!
纪根云想了想,说:也是,你不可能为了钱,这点我倒相信。这么着吧!反正要“双规”了,明天我赶紧给你买药去!
邵淳身体不好,有多种疾病,糖尿病、高血压、失眠等等,第二天,纪根云去药店买了很多药,为了减少体积,把包装盒都拆掉了,还给他准备了毛巾、牙刷、换洗的衣服,装了满满一包。
纪根云对邵淳说:我相信你没什么事,“双规”你,也得把你放出来。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,你这么对待我,这么大的事,你在家里不说,我还有什么位置!
邵淳只能向夫人道歉,然后提着满满当当的大包上班去了。
12月3日,联合调查组进驻华夏证券公司。这个调查组要比前一个调查组的规格高,人员也比前一个多。中央金融工委组织部部长邓××、中央金融纪工委副书记车××等人找邵淳谈话,宣布:即日起,邵淳停职接受组织调查。
邵淳说:你们来,我能理解,调查组升格了,据说中央很重视,你们就严格检查吧!我一定积极配合。但是我有两个要求,不知能不能说?
邓××说:你说吧!
邵淳说:第一,华夏证券公司是个好公司,你们调查的时候,一定注意工作方法,别弄得动静挺大,让外界以为公司怎么着了,别把公司查垮了;第二,“瓦良格”项目后期的操作,希望你们调查组接手,因为这个船很重要,我认为是很重要的战略资源。你们来了,我们所有人被调查,我肯定不能继续操作了,现在这个船还在乌克兰,我们原来和乌克兰谈了一个方案,现在不能兑现了,需要你们接过去,把它拖回来。
邓××说:这个我们不管。
邵淳说:那你们不管谁管?我还继续管么?
邓××说:你当然不能管!
邵淳问:你为什么不能接呢?
邓××说:我们没这个任务,这是领导定的,我们的任务就是查你!
邵淳说:那你回去把我的意见报告给领导,这个船不能扔在那,这要出了问题,谁负责任哪?今天以前,这个船如果有问题,我负责。今天开始我不能管了,你们又不管,那出了问题怎么办?
邓××说:那不是我们的事情。
那天谈完话,调查组也没说要“双规”的事。邵淳很奇怪,就问:那我就回家了?
邓××说:回吧!
邵淳回到办公室,把装满药品和换洗衣服的提包又拎回家了。纪根云见丈夫没有被“双规”,很奇怪:哎哟!回来了!
邵淳笑道:人家没说“双规”。
后来邵淳听说,本来是要“双规”他的,在调查组临来之前才改变决定。在一次会上,前期参加调查邵淳的一个人反映说:根据我们这一年对邵淳的调查情况看,这个干部自律还是比较严的,没发现他有个人经济问题,如果进门就“双规”,理由不充分。现在这个船到底是怎么回事,我们还不清楚。
领导生气地说:你们查了一年,这么大个船,居然没查出来!
调查组成员说:这个船是华夏证券子公司的业务,不在我们调查的范围之内。我们的意见,先停他的职,发现问题,立即“双规”。
领导说:那也行。你们根据实际情况去办吧!
如果不是这位调查组成员提出不同意见,邵淳可能就真被“双规”了。
邵淳当时并不十分清楚上层对航母的态度,尽管工业和科研部门还在对航母项目进行预研,而在中央和军队,已经上升到“政治问题”的高度。据邵淳回忆,当时调查组副组长车××找他谈话时说:你一直是个业务干部,怎么参与政治问题了呢?
邵淳感到莫名其妙:我怎么参与政治了?航母和政治什么关系?是对国家不好还是怎么?和政治什么关系啊?
车××问邵淳:是不是海军副司令贺鹏飞叫你出的钱?
邵淳说:我们就吃过一顿饭,是我请他,因为我听说他上过“瓦良格”号,我就问他“瓦良格”上面的技术状况怎么样,这个船能不能用,还能不能接着续建。我就问这个。
这个时候,邵淳就不想把贺鹏飞扯进来了。
原来的“国家行为”,现在变成了“个人行为”,这样一个天大的事情,要由邵淳自己来扛,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。但事已至此,他只有硬着头皮来扛了。
证监会高层领导亲临华夏证券公司,召开紧急会议,宣布华夏证券的严重违规“最近又有新的发展”,邵淳停职接受调查,同时宣布公司处于临时整顿状态,由赵大建、程炳仁、林义相、冯征四人组成公司“临时领导小组”,赵大建任组长,全面负责华夏证券的日常经营管理工作。
当时正处于亚洲金融危机的时期,涉及金融的问题很敏感,据说国务院领导闻知此事,大怒:“一个证券公司,买什么航空母舰?他肯定个人有好处,10%这是国际惯例啊!”然后就派了一个“六部委联合调查组”进驻华夏证券公司。当时领导人还在一份报告上写下了振聋发聩的16字批示:胆大妄为,严肃查处,以正国法,以儆效尤。
邵淳本来属于北京市的市管干部,因为“案情重大”,中纪委、监察部的领导亲自挂帅当组长,可见上层对邵淳一案是非常重视的。
联合调查组用了半年时间,对华夏证券进行了彻查,发现“瓦良格”这个项目的账目很清楚,除了被徐增平挪用的经费和项目运作经费外,其他所有的钱都汇到乌克兰去了,邵淳并没有拿“好处费”,一分钱没有拿。
这个结果让调查组成员很意外,估计也让上级领导很意外。多亏了那位调查组成员有先见之明,没有对邵淳“双规”,不然真的不好收场了。
很多人不理解邵淳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。在“一切向钱看”社会风气下,人们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,你不为了捞钱,你买这个东西干什么?你有病啊!
调查组副组长车××曾找邵淳谈话,问他:你为什么要干这个事儿?
邵淳说:因为对国家有好处啊!
车××说:这事该你办么?
邵淳说:是不该我办,该国家办,可找到我头上了,怎么办呢?正好有这么个机会,他们让我帮帮忙,我也可以帮,就帮了。而且航空母舰这个东西,用贺鹏飞的话说,这次是中国唯一的机会。因为以前不会有人卖给我们,以后也不会有。他说:这是最后的机会,如果错过这个机会,我连自己都不会原谅。我是被贺鹏飞感动了。
其实,他不仅仅是被贺鹏飞所感动,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怀。甲午海战博物馆的印象和“印尼排华事件”在他心底掀起的波澜,使他成了一个“海军迷”、“航母迷”。为写此书,我在网上查找邵淳的有关资料,在一个人的博客中看到这样一段话:
今年(2012年)4月参加一个会议,与邵淳当年一位老部下、现在打理华夏资产的熟人,谈起华夏购买航母的事。他说:“邵总那时候都成航母专家了,什么内部结构、动力系统、飞行系统、反潜系统,弹射起飞,门儿清。”
当时邵淳已不年轻,如果不是内心涌动着一种激情,仅凭别人的一席话就被感动,做出如此“胆大妄为”的事来,其行为依据是不充分的。
在邵淳被停职以后,华夏证券公司派出“四人临时领导小组”成员之一程炳仁负责“瓦良格”项目。说是程炳仁负责,其实他也没有能力继续推动项目往前走,只是找张勇等人了解一些有关“瓦良格”的情况而已。
联合调查组经过半年的内查外调,没有查出邵淳从“瓦良格”项目中获取任何私利,就撤出了,没有宣布任何调查结果,也没有向邵淳宣布任何处分决定。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再来找他。
邵淳购买航母案,成了一个悬案。
联合调查组曾说,邵淳参与“瓦良格”项目,存在“违规操作”问题,对此,邵淳有不同看法。他说:“规”是为了某一种、某一类事情定的规矩,比如金融、交通都有行业法规,但是买航母是国家的事情,它要高于行业规章。衡量它对不对,就要看对国家有利还是有害。不能用行业规章去否定国家的利益。就像不能用行业法规去否定国家宪法一样。它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。
再比如古代“信陵君窃虎符救赵”的故事,谁是谁非?就看是站在什么角度上看问题了。
回头再说邵淳在“瓦良格”项目上的“违规”。不管怎么说,航母是个极特殊的情况,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故事。如果没有邵淳的“违规”,中国就没有“辽宁舰”了。
孰是孰非,让历史去评判吧!
五
和邵淳一起被停职的,还有吴宇。
1999年12月16日上午,吴宇正在去天津的路上,突然接到联合调查组古树林处长打来的电话。
古树林问:“小吴,你在哪里?”
吴宇说:“在去天津的高速公路上。”
古树林又问: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
吴宇说:“如果有急事,我现在就可以回去。”
古树林说:“有个会,想请你参加。下午两点吧!在总公司会议室。路上小心点。”
吴宇让司机掉头往回开。回到家,吃过饭,慢慢悠悠去了总公司。
联合调查组12月3日进驻华夏证券公司,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,关于“瓦良格”项目的调查一直没有进展。吴宇想,这次让他到总公司去,肯定还是“瓦良格”的事情。
下午两点,吴宇来到总公司的会议室,推门一看,里面一个人也没有。他就靠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准备休息一会儿,这时,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,接着,就呼呼啦啦进来七八个人。吴宇连忙站了起来,为首的一位年长的领导见到吴宇,愣了一下。有人介绍说:这就是小吴。
古树林说:岁数不大呀!
吴宇当时31岁。
领导问:你是吴宇同志?
吴宇说:是我。
领导和他握握手,也没坐下,站在那里对吴宇说:你也都知道了吧?
吴宇说:我知道了。是不是“双规”?
领导说:你知道什么叫“双规”?
吴宇说:规定的时间,规定的地点,接受组织调查。
领导说:别的就不说了,需要跟家里说一声么?
吴宇说:不用。到时可以打电话么?
领导说:可以打电话,不过要经组织批准。还要跟你强调一下,未经批准,不得与第三方交流。
这时旁边过来一个人,伸出手来对吴宇说:手机。
吴宇当时有两个手机,都交上去了。
领导对吴宇说:小吴,七八天,配合调查调查。
然后调查组的人就把吴宇带走了。上电梯的时候,正好吴宇的师傅刘素红走出电梯,刘素红一看那阵势,就知道是怎么回事,她故意和吴宇开玩笑说:“好好交代啊!”
吴宇被带到渔阳饭店,住进一个套间,他住里间,看守人员住外间。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能关灯,床脚的位置,一个墙角坐一个人。卫生间的门也被卸掉了,卧室和卫生间里都装有摄像头,据说这都是为了当事人的安全。
晚上,经过调查组的允许,吴宇给妻子严丽打了一个电话。事先他预感到调查组要找他作为调查邵淳的突破口,就跟妻子编了几句暗语,比如说“出个差”,就是被“隔离审查”,不能回家了。他在电话里对妻子说:“我要出个差。”
严丽一听就明白了,对他说:“多保重。”
吴宇知道自己没事,君子坦荡荡,晚上倒头就睡,呼噜打得山响,在外屋休息的警卫却睡不着了。
邵淳听说把吴宇“双规”了,很生气,马上带着秘书王中去找调查组交涉,他说:本来你们是来查我,“规”他不就是找突破口么?那你“规”我算了!我是决策人,他就是跑跑腿儿。
调查组没有理他。
吴宇一共被“双规”136天,最后也没有查出他有什么问题。调查组解释说,对他不是“双规”,是为了他的人身安全,进行“保护居住”。这段故事我将在后面具体介绍。
吴巍和张勇作为“瓦良格”项目的参与者,也被调查组找去谈话。
当时吴宇已经被“双规”,调查组找吴巍谈话的时候,吴巍说:吴宇被“双规”了,我是不是也得准备准备?
调查组说:你不是我们“双规”的对象,你不是党员。
等调查组说明找他的原因,吴巍说:这个案子,你们不了解情况。
调查组说:这个案子是上面领导批的。
吴巍说:领导批的不一定对,因为领导也不了解情况。我全力配合你们,希望你们尽快查清。
调查组说:我们也希望如此。
吴巍说:我认为,你们好像是说我给邵淳送钱了,好像是说我们没买航母,这是一个诈骗案。实际情况是,我们真买了航母,不是诈骗;我们还给国家弄来了80%的股份,你们千万不要忽略了这个股份的重要性。这80%的股份是我主谈的,也应算一份功劳吧?我不喜欢给人送钱,再说邵淳有的是钱,好几百亿资产的大公司老板,小钱恐怕也看不上。”
后来吴巍和调查组的人员一起查账,他对调查组负责查账的人说:你们必须加班。
一位来自国家审计署的工作人员大惑不解,问他:为什么?我们查这么多账,没有谁叫我们加班的。
吴巍说:航母是我们给国家买的,至于国家要不要,是另一回事。钱已经出去了,你早查一天,早结束一天,航母早拖回来一天,可以省很多钱,也可以让中央尽快拿主意。你明白了吧?
吴巍给调查组写了很多材料,调查组很满意,一位调查组的工作人员对他说:吴总写的材料,我们都能核实。
意思是说吴巍写的材料有根有据。
张勇也被调查组找去谈话,地点是在华夏证券公司专门为调查组提供的办公室里。调查组副组长车××亲自找他谈话,让他如实说出“瓦良格”项目的问题。并“启发式”地对他进行引导。
张勇有些不快地对车××说:我是香港人,我只是以民间的形式参与这个项目,你问我北京的那么多事,我怎么会了解?
车××对他毫无办法。
高增厦虽然已经退出了东方汇中公司,因为他曾经是“瓦良格”项目联合领导小组组长,调查组也找他了解情况。由于他的身份在那里,调查组对他比较客气,甚至还请他吃了一顿饭。
据高增厦介绍,中纪委副书记、总政治部副主任、军纪委书记周子玉原来和他是一个部队的,他们很熟,周子玉知道他参与了买航母的事情,还保护过他。
高增厦说:和调查组谈过话之后,我就不再管“瓦良格”的事了。
六
在香港报纸报道《华夏三要员突遭撤职》这一天,1999年12月9日,香港还发生了一件事情:张勇签字汇给徐增平的香港创律公司3,108,000元港币(40万美元),用以收购徐增平4%的澳门创律公司股权。
这次收购股权是怎么回事呢?
12月初的一天,徐增平来找张勇,要借40万美元。由于徐增平的信誉太差,张勇实在是不敢再借给他了,而刘兴元则打电话对张勇说:老徐有困难,你借给他吧!
张勇担心从他手里借出去的钱,将来要不回来不好交代,便想出一个主意:继续从徐增平手里收购股份。尽管“瓦良格”是个希望渺茫的项目,如果拖不回来,澳门创律的股权将一文不值,但是拿着股权毕竟比什么都没有强,一旦“瓦良格”回来了,股权就是钱。
张勇对刘兴元说:老徐以前借了很多钱都没有还,要不然就让他出让澳门创律的股份吧!
刘兴元说:也好。我负责跟他签个协议,你就不用管了。
过了两天,徐增平拿着一份协议来找张勇取钱。协议全文如下:
股权转让协议
甲方:徐增平先生(CHENG ZHEN SHU)
乙方:刘兴元先生
丙方:汇中投资发展有限公司
根据汇中投资发展有限公司12月6日董事会协议(原文如此),经三方协商同意,将甲方所持有“瓦良格”号船20%股份,其中4%转让给乙方,作价贰佰肆拾万美元,乙方同意受让,贰佰万美元乙方受甲方委托已支付大德公司,此款已收妥。余下肆拾万美元另行结算。
三方一致同意以上转股事宜。本协议一共六份,自签字之日起生效。
甲方:徐增平先生(签字)
乙方:刘兴元先生(签字)汇中投资发展有限公司(章)
丙方:汇中投资发展有限公司(戴岳签字)
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七日
(参见附录一:《本书正文中涉及的有关文件》之八《1999 年 12月 7 日徐增平转让 4%股权协议复印件》)
这份协议问题很多:一是行文不规范,除了文不从字不顺,关于股权的表述也不准确,正确的表述应该是“将甲方持有的澳门创律公司20%股份其中的4%转让给乙方”;二是格式不规范,根据签名来看,乙方和丙方是一家,不知为什么要分开;三是借贷关系不清楚,汇中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用240万美元购买徐增平持有4%股权,怎么让华夏证券全资子公司、张勇主持的香港达程有限公司出40万美元呢?即便是邵淳委托汇中公司操作“瓦良格”项目,那也应该由出钱的香港达程公司来签协议,不应由汇中公司来签协议啊!协议说,乙方(刘兴元)受甲方(徐增平)委托,已将200万美元支付大德公司,我认为不可信,因为当时汇中公司根本没有钱,否则东方汇中公司也不可能随后就用“瓦良格”做抵押去融资了--这是后话。再说200万美元不是个小数目,让捉襟见肘的汇中公司拿出200万美元去替华夏证券公司买股份,可能么?
后来经邵淳证实,这份协议根本不具有法律效益。但是当时刘兴元和戴岳是汇中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,既然刘兴元和戴岳都同意了,张勇也不好再说什么,就于12月9日把钱汇到了徐增平的账户上。为了证明这笔钱的去向,张勇一直保留着有关单据。
从以往刘兴元对徐增平的态度,张勇感觉,他们二人的关系不一般。钱不是刘兴元的,他没有任何压力,拿着华夏证券的钱做“顺水人情”,何乐而不为?
只是这个4%股份最后并没有落实,从张勇这里出去的40万美元也“泥牛入海”了。不过在“瓦良格”项目中,这都是小钱,可以忽略不计。但在这笔钱的操作过程中,徐增平真是煞费苦心,不妨看作是徐增平和刘兴元表演的“双簧”。
后来我在采访戴岳时,曾向他提起这4%股份的事,他说是刘兴元搞的,最后那个协议也没有拿到东方汇中公司归档,自然也就没有移交给国家了。那40万美金不知最后落入了谁的腰包。